第六章
当他们找到程放的时候，学校还没放学。
教室里有一位两鬓花白的老师在讲课，白色粉笔在黑板上，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学题，地面上也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白灰。
班上的学生们已经学了一上午，个个都头晕脑胀的，眼皮子沉得想睡觉。解雨臣和黑瞎子的出现，在教室里引起不小的哗然，不少学生从课桌的书堆里探出头好奇的张望。年迈的老师皱着眉头看向门口，一脸不悦、非常不爽。
两个人有些尴尬的互看彼此，他们这才发现，过来的时候忘记带个老师，现在当着这么多学生的面，又不好随便出示警察的身份。
解雨臣只能当场扯瞎话：“我们是程放的表哥，他妈让我们把他接回去，家里有急事。”
黑瞎子在旁边站着，十分配合的点头哈腰微笑，装出一副老实人的模样，可惜老师并不买账。趁着大花在跟老师解释的时间，黑瞎子在教室里用眼睛肆无忌惮的横扫着。
班上的男生和女生都注意到了他的目光，有些胆大的孩子还跟他对视。
黑瞎子都一个不落的回望过去，偶尔看见长得好看的小妹妹，还会非常嘚瑟笑一笑，弄得人家小姑娘满脸通红。他站在教室门口观察着，面前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样的青涩、稚嫩，唯独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第一个座位的男孩子，跟大家略有不同。
板寸的发型，老气的校服，坐在椅子上，整个人都快被面前的书堆淹没了。听见动静后，这个男孩子才慢慢抬起头，大眼浓眉，皮肤偏黑。
长相不错随他母亲，偏圆的脸型本来是看着很随和的。但无奈对方表情太过阴沉，尤其是发现黑瞎子的目光锁定在他身上后，五官就逐渐往狰狞这方面发展。
这个目光阴郁的男孩就是程田田的弟弟，程放。
黑瞎子之前看过程放的照片，在照片上男孩笑得很灿烂。他们还以为是个性格开朗的孩子，没想到现场相见会是这样，活脱脱的典型见光死。
而且这表情看着，一点也不像是刚刚死了姐姐的悲伤，倒像是看见了仇人的痛恨。
“这是你表哥？”老师把程放叫起来，面带犹豫的看了看三个人。
被点到名的程放猛地站起来，这时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温和。
黑瞎子站在老师身后，对着男生做了个口型：警察，程田田。
看见黑瞎子的眼神时，对方明显紧张了一下。但很快他又放松下来，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老师说：“对啊老师，他们是我的表哥，我们家这几天事情挺多的，可能是我妈让我回去帮忙吧。”这谎话撒得恰到好处。
可能是本来就要到下课时间了吧，平日严厉的数学老师，今天意外点头，同意让程放先放学回家了：“记得去跟班主任说一声。”接着又转身继续讲起他没人听的课。
顶着同学们嫉妒的眼光，程放不紧不慢的把文具和几本习题册塞进书包里，塞到一半可能是觉得书没放好，怕把书角折卷，全倒出来又慢慢悠悠的塞了一次。
解雨臣和黑瞎子就站在门口看着，也没进去催，怕打搅课堂的纪律。
等了几分钟左右吧，两个人在外面越等心越凉。他们越发觉得这个年纪轻轻的程放，这个意外死了孩子的一家人，都是这么的不对劲。终于，程放在自己的课桌上，再也收拾不出什么花样来了，跟搬家似得抱着鼓囊囊的书包，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出教室。
他听见同桌在身后小声喊他：“嘿，你小子今天走狗屎运了啊。”类似这样的玩笑话还有很多，语气无不是羡慕的。
程放没理他们，只是觉得有些不舍，毕竟自己可能再也没机会跟这些人一起读书了。
抱着书包，他有些丧气的微驼着后背，像个丧家之犬样，可怜兮兮的很。
完全没有黑瞎子第一眼看见他时，那副尖锐冷漠的刺头相。
解雨臣和黑瞎子两个人一左一右，三个人并排着一起走，把人夹在中间，就像电视剧里演得一样，此刻的程放就像个被拷上了手链的犯人，表情恍惚的很。
实际上警方还没有足够的证据，可以证明杀害程田田的凶手到底是谁。但从表情上来看，他们已经快要猜到，这件案子的真相了。
“知道我们是谁吧。”黑瞎子目光注视着前方，他们没有把程放带到警车上，怕这孩子心里压力大。在学校转了一圈，三个人最后坐在了操场的空地上，因为这个学校的操场很大，足以容纳整个学校的师生，又离教学楼很远，不会闹出大动静。
从远处看过来，三个人就像躲在阳光下的蚂蚁一样，只剩一团小小的黑影。他们身后靠着的是学校升旗用的旗杆，可能是值日生忘记把旗帜收下来了，上面还挂着五星红旗，红色的旗帜飞扬在阳光下，夺目的好看，正气无比。
“知道啊。”程放轻声回答，青春期的男生，声音往往是清澈又带着些许沙哑的，听上去少年感十足。他抬头静静的注视着自己头顶飞扬的旗帜，突然就笑了：“你们特意找我，是抓到凶手了吗？”
坐在旁边的解雨臣眉梢轻佻，心里想着：呦呵，这小子还知道给自己加戏？
“快找到了吧。”黑瞎子的戏其实也不少。
“这么快？我还以为起码得要个几天呢。”
“案子简单就这么快，要是太困难，找几十年都有可能。”
“那你们平时遇见的案子是简单的多，还是难的多？”
“这个不好说，不过我们警察局一般接到的是诈骗案最多，还有什么人口走失、入室偷窃一类的。”
程放心态很稳定，黑瞎子也不急，两个人跟打太极一样，你一句我一句的扯闲话，就是不聊句重点。
“那像我姐那样的呢。”
冷不丁，最先打破僵局的是程放，他看着两个人，笑着问了一个问题：“你们说，像我这种情况的，杀了人的话，法律会怎么处罚我呢？”这个问题触目惊心，解雨臣先是懵了一下，又很快反应过来，这孩子是承认了他杀人了吗？
弟弟亲手杀了自己的姐姐？解雨臣面带忧虑的看了一眼黑瞎子，这个时候对方也正好侧过脸，看了他一眼，两个人表情都挺难看的。
解雨臣还是不能接受，这只是个孩子啊，他不死心的问道：“是你杀了程田田？你姐姐？”
怎么就是程放呢，如果是真的话，那不就跟网上的剧情一样了吗！那这是什么操作，接下来就要上演都市魔幻与人民警察的对抗了？
“是我啊，你们不就是怀疑我，才找上门来的吗？”程放一脸坦诚，毫无压力的就透出老底，完全看不出自己旁边的两个苦逼警察，脸色已经绿得发白了。
“说说过程？”两个人强迫自己先把注意力放在程田田的案子上，好在他们的小凶手已经自首了。解雨臣趁着程放还在酝酿语言的时候，悄悄给局里的阿宁发了消息，让他们先抽个人去程田田的家里，赶紧把那对父母给带到局里。
阿宁在百忙之中，居然还能第一时间回复他，更是一连发了三个问题。
“找到凶手了？”
“是程放吗？”
“真的和小说里的一样？”
解雨臣看了一眼那边，这时程放的眼圈已经红了，虽然是凶手，但到底也就是个孩子。
“找到了，是他，还在确定。”
解雨臣接着又追问了一下网上，关于关根和余杭小区的情况：“都控制好了吗？”怕不能表示事态紧急，和他内心的急切，又追发了几个“火冒三丈”的老年人表情包，还是从黑瞎子那顺来的。
聊天屏幕里弹出一个“OJBK”的图片，阿宁在那边表示：“都在我们的控制之内，热搜和原博都已经撤下来了，程豪那边你也不用担心，我们很快就过去。快点把程放带回来，局里通知马上要开个大会，必须到场。”
“很快。”解雨臣把手机揣进兜里，他抖了抖T恤的领口扇风。今天的天气很热，他们三个人的脸上，已经热出薄汗了。
程放跟黑瞎子在那边彻底聊开了，可能这个孩子本来就没想过要逃案吧，面对警察的追问，一直都显得很配合。
程放揉着揉眼眶，他叹了叹气，开口的第一句话，就把两个人吓了一跳：“其实我喜欢我姐。”
“你喜欢……你什么来着？”黑瞎子抠了抠后脑勺，他还没反应过来：“你是说你们感情很好的意思吗？”
“不是，我是说我爱她吧。”程放非常肯定这份感情的真实性。
多有意思，现在就连年纪小小的孩子，也懂得什么是爱情了。
这个时代风气开放，什么恋情都有可能发生，他们局里以前也接触过这种不伦恋的案子。但都是父母发现后气急，把孩子暴打一顿时，不知情的邻居报的警，但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人命的情况。
“我喜欢我姐，可是她学坏了。经常大晚上都不回家，回家的时候就带回了很多钱，还交过很多男朋友。我爸妈也不管她，最后我姐还辍学了，她变成社会上那些坏人了。”
少年的故事颠三倒四，磕磕巴巴的努力想讲清这里面的故事。
如果这是在小说或者是电视剧，现在程放说话的时候，还会伴随着压抑不住的抽噎声。这样的剧情设计，往往是为了告诉读者们。
啊，这个人在后悔，他哭得很伤心。这是个有故事的犯人，有被感动到吗？有体验到人性的残忍吗？我要开始洗白他了呢。
但这是在现实，是没这么多弯弯绕绕和戏剧性的设定。程放他没有哭，面对两个警察的逼问，也只是红了眼眶。
少年虽然满脸悲伤，但解雨臣和黑瞎子在这个孩子的脸上，看不见一丝类似后悔的情绪。他抬头，瞪大双眼，看着蓝天白云和茵茵绿草，硬是倔强的一滴泪也没流下。
解雨臣还记得，自己年轻读书的时候，他的专业课老师曾说过，那些心理素质强到变态的人，在性格上往往也有一定程度的极端化。他刚刚毕业的时候，还不信这句鬼话。
但在后来、但在现在，在无数的案子和经验积累中，现实都在努力的，像他们证实这句话的真实性。
